贴着玻璃,鱼群从水体中穿行而过,曳动的水纹白影投在浅褐的地板上。海洋馆风格的咖啡厅里,身着蓝色背带长裙的女孩满脸不悦,手指敲着金属台面。
白色短花袖系着蓝色飘带,宽松的长裙在腰部骤然收紧,而后在腰后扎起一个大大的蝴蝶结,远远看去,淡蓝色的水世界里,一尾人鱼正蜷坐在座椅上。
洛九端起桌面那杯黑色的液体,囫囵咽下一大口,随即皱起眉头。她快速调出订单记录,以确认自己是否点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但…不管怎么说,这确实是一杯咖啡,一杯殖民地咖啡。
这种味道十分微妙,它有一种奇特的焦苦味,与代糖惊人的甜度混合在一起。一定要说的话,洛九会称它为充满咖啡因的黑色刷锅水。
“至少骗骗大部分殖民地人已经够用了,对吧。”
她默默念叨着,打了个哈欠。
“希望现在大量摄入咖啡因还有用。”
她趴在桌子上,暗暗抱怨弥塞拉修女不切实际的想法。
缺乏反抗能力的自然人,独身女性,太直白了……如此刻意,那种狡猾的家伙是不会上钩的,当然,这也是自己同意充当诱饵的原因。
她又打了个哈欠,将脑袋藏到臂弯里,波光浪纹在她的秀发上潮长潮退。
她合上眼,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而均匀。
……………
小腿处传来清凉感,身上暖洋洋的,有风,同样带着点暖意。
听着哗啦啦的水声,洛九撑开眼皮。
暖黄的霞光浇过大地与树丛,视线所及的一切都蒙了一层黄尘。
太阳还有些刺眼,她抬起右臂挡在眼前,缓缓坐起身来。
间色的地砖、短裙和探入泳池的纤腿相继进入视野,洛九坐在泳池边缘,视线掠过水面,发现了几个正在玩水的人,有些熟悉,但说不上名字。
“醒了?身体好点了吗,洛九同学?”
循着声音,洛九看见一个身着运动校服的女孩正朝她走来,那头湿润的头发粘滞着,下垂着,点湿了她的肩头。
“嗯…?”
洛九的脑袋里快速闪过几张雪藏已久的面孔,那应当是自己的中学同学。
她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应。
“还好不是中暑,不过你是不是有点低血糖?”
那女孩俯下身,将一罐冰凉的饮料贴到洛九脸上,笑嘻嘻地看她躲闪的样子。
“我睡了多久?”
“不知道,一小段时间?不过他们还是给你弄了点遮阳的东西,意外的挺会照顾人?”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洛九回过身,身后的蓝伞投下一点荫蔽,一旁放着一个敞开的黑色单肩包,贴着彩色便签的书页从中冒出,躲在单肩书包身后的,是杂乱摆放的鞋子,其中一只已经翻倒,鞋内的袜子滚落在地。
“啧,不该听月月的话跑到这里来玩的,人虽然少,但水质太差了。”
女孩嗅了嗅自己的头发。
“我去冲个水,男生们过会也该上来了。你身子弱可别乱跑啊,马上就要回去了。”
洛九点点头,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又朝周围扫视了一圈。晚霞下的泳池泛着奇诡的微绿色泽,泳客寥寥无几,只有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在远处浮潜。
一个身着短裤,上衣泛黄的老人坐在对面爬满藤蔓的雨廊下抽烟,那似乎就是泳池管理人。爬山虎与牵牛花从围墙与铁栏上倾斜而下,绿色瀑布中点缀着或蓝或紫的花朵,一架蓝鲸运输机从低空擦过,洛九甚至能清晰地看见起落架上成排的机轮。
声浪与狂风拂面而来,激得绿色瀑布上星星点点的牵牛花上下翻涌,吹得书页哗啦作响,飞散的发丝在夕阳里闪耀泛白。
这里是个快被废弃的游泳馆。
她还在思考这种没来由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身后的单肩包却在这时传来铃声。她从塞满小物件的包里找出发声源。
一条讯息。
【小九,晚饭快好了,早点接妹妹回来。】
半荒废的泳池、傍晚、学生、信息.....
洛九很快明白了熟悉感的由来,她会忘记很多东西,有时无意,有时刻意。
“不会再有这种信息了。”
那天傍晚,自己并没有去接小七.....
洛九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东西丢到一旁,前屈身体,看着水中的倒影。那是个穿着水手服的少女,是变身后自己的年幼版。
不对,自己的制服应该是和刚刚那个女孩一样的运动服,虽然同属亚洲联合,水手服也只在列岛作为制服使用......
那个时候的自己也不该是这种样貌........
她揪了揪自己的胳膊,很痛。她捧起一捧水,拍在脸上,很凉。
“梦还是幻境?”
洛九将浸泡在水中的小腿抽出,站起身来,略带肉感的双腿水渍还未褪去,在夕阳下闪耀着饱满的光泽。
她沿着老旧的围墙来到一处转角,最终在废弃更衣室旁发现了一处缺口。
稍作考虑,她还是拨开垂藤,穿了过去。
那是个废弃的玻璃温室,木门上的三角警示牌摇摇欲坠,路障筒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灌木与杂草在他们的乐园里自由生长,野菊丛间摆放着一台满是锈迹的机器,顶部的一角,一株紫绣球正在晚霞中摇曳。
记忆中并没有这种地方。
她一脚踢翻“禁止入内”的立牌,跨过几条横拉的黄色警戒线,朝温室中央走去。
“洛九同学,那里面还挺危险的,快点出来比较好。”
洛九回过头,发现一个少年正站在温室外。
“……岚?”
“怎么了?扭伤了吗?这里面地面可不平整,视线又不好……”
少年也跨过警戒线,朝她走来。
“不,我只是…”
“先去跟大家会合吧,要回去了。”
他微笑着牵起洛九的手,拉着她就要往外走。
“……”
“你是谁。”
洛九驻足不前。
“你在说什么胡话呀,是我呀,玖姐~”
小安回过身,笑着将洛九紧紧抱在怀里。
“!”
“给我适可而止!”
洛九沉下声,玻璃温室里彻底安静了下来,没有岚,没有小安,一切似乎都未曾发生。
她察觉到自己短暂的情绪失控,深吸口气,将脸埋入掌心。
“小姐,能给我来一杯【自由古巴】吗?【纽约酸】也行。”
洛九循声抬起头,发现瓦尔德就坐在那台破烂上。
“嘿,好久不见。”
瓦尔德朝她招了招手。
“啪”
瓦尔德被掷物正中,仰面倒在野菊丛里。
“你就这么对待自己的老伙计?”
“酒红”从野菊丛中坐起,稍微调整了一下身上的泳装。
“果然是你。”
“Hi~”
“酒红”轻快地挥了挥手。
“TM的快给我把这操蛋的幻觉解除!”
洛九几步上前,俯身用力抓住“酒红”的肩膀,“酒红”甚至觉得如果自己有外衣,这家伙一定会揪着衣领把自己提起来。
“你又怎么知道这里不是真实的世界呢?”
“太荒唐了....”
“那是对现实再恰当不过的形容词了。哦,等等,等等....住手!美少女可不能这么粗暴。好啦,好啦,安啦~安啦~一个梦而已~”
“酒红”揉了揉肩膀。
“生气了?”
“..........”
“哇,别这样嘛~以后不拿你的记忆开玩笑了~不过...”
“酒红”搂住洛九的脖子,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另一只手自洛九的锁骨处起一路轻抚,最终微微托起她的下巴。
“你好像有些慌张,怦然心动?”
“酒红”以岚的样貌注视着洛九,后者却只是平静地将“酒红”的手推开。
“吊桥效应,我只是有些焦虑…和紧张…岚是当时我能见到的唯一的……”
“坦诚点如何?在生理变化的影响下对异性产生好感不是很正常吗?”
“不,这可不行....操...最近我突然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不再是我了,我是说...我好像开始习惯这一切了....”
习惯是一种可怕的力量。
“习惯?比如说那条蓝色的裙子?殖民地新潮,地球联邦设计,东亚重工制造,说真的,比较让人惊讶的是东亚重工在经营自己的时尚品牌。”
“那条裙子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所谓时尚就是这样,每隔一段时间就把旧的设计翻出来略作修改,我还在黑潭市的时候......等等,这和话题有什么关系?”
“没有,但是你为什么要为习惯新的生活方式和身份感到焦虑?害怕自己被改变?可儿童时代的你跟成年的你也不是同一个人。”
“这不是我想要的....”
“所以这有什么不同?”
“你们这些机器根本就不懂....我受够角色扮演了!我是谁?是酒红?是墨欣?是洛九?是男性还是女性?应该喜欢谁?应该以哪种方式生活?该怎么面对小安和岚?该怎么回去?不知道,我不知道,也不想去想。”
“喔~好嘛~”
“酒红”转过身,踩着木箱爬上一台破旧的蓝色自动贩卖机,居高临下。
烫红的云翳渐渐散开,晚霞透过蒙尘的玻璃,斜斜地扫过球形的玻璃温室,野花丛中,锈蓝之上,女孩沐浴在柔和的光芒里,背对着太阳。浓厚的黑影刷在金黄的土地上,没过洛九的腰部,构出一条短短的滑道,将剩余的光辉倾泻于此。
“首先,我不想被拿来跟那些铁皮人偶相提并论,不过有一点必须提一下,人类对自己的自我意志有着不恰当的迷信。条件允许的话,这个时代的AI在自我认知上有着相当大的可能性。理论上说,人类身体的每个原子的运动都受到自然物理规律支配,但人类却主观地以自身的经验告诉自己,自我的身体和命运是受到自己支配的。数十亿年前的氢氧氮磷硫碳元素遵循热力学和量子力学产生了第一个氨基酸核苷酸,进而产生RNA、DNA和蛋白质,随后它们巧妙地组合起来,成了细胞,漫长的生物演化史无非是DNA、RNA、蛋白质的组合越来越精密复杂。而当物质的组合复杂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它突然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一团物质,并拥有了理解自我和其他事物的能力,甚至认识到了支配自己的幕后规律。当人工智能可以学习和认知的时候,你们,我们,他们究竟有多大差别?”
“酒红”背着手俯视着洛九,天色更晚了些,她看不大清“酒红”的脸。
“哐当”
蓝色自动贩卖机里,一罐看不清标签的饮料倒落下来,遥望着杂草丛中黄黑相间的护栏。
“回到时尚的话题,时尚风潮真的是无意识形成的吗?你的审美标准是由谁决定的?你的喜好又是谁决定的?消费社会的资本定义了幸福、快乐和品位,所谓个性风格不过是资本社会提供的众多范例组合之一。资本与社会制度真正的力量不在于暴力或强制权力,而是被统治者对统治者世界观的接受,是普世价值观上的话语权。他们告诉你什么样的生活是幸福的,买什么东西是有品位的,用什么装饰自己是个性的……智械与AI受限于框架,可人类难道就拥有不被左右的思想和自由的生活吗?”
“我对你的一大串鬼扯没有兴趣。”
“啊,说的稍微有点多~”
“酒红”纵身跃下,长长的伸了个懒腰。
“我想说的不过是:不要想那么多,恰当的利用自己的身份与优势。至于你是谁?你不是酒红,不是墨欣,洛九?死了。D E A D,死了。你也可以是酒红,是墨欣,是洛九,身份跟躯壳一样无趣,记得你就是你即可。”
“酒红”凑到洛九耳畔,呵着气轻轻说。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小可爱,烫个头染个发不会搞坏你的小脑袋,没人会因此成为一个坏孩子。哦,也差不多该醒了,再睡下去可要着凉了,你准备好了吗~”
“什么?”
洛九觉得自己被推了一把,脚下的地面随即塌陷,在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中,洛九最后一次看见正在崩塌的温室,“酒红”就站在坍塌点的边缘,像墓坑旁的目送人。
玻璃的碎片紧随而至,洛九抬起双臂挡在面前,在一片刺痛中,从睡梦中惊醒。
水世界风格的蓝色咖啡馆早已没了其他顾客,海水咸咸的气息和空气中的湿润感不复存在。
‘要闭馆了吗?’
洛九站起身,甩动着麻痹的肢体。
预料中的无意义尝试,但至少难得地补了个觉。
“嗯?”
她察觉到自己的手臂上有不少微红的浅划痕,但她并不在意。
“该回去了,希望Magi还没睡。”
.........
今天的雨也没有停。
洛九穿过灰蒙蒙的世界,拐入一处黑暗潮湿的角落,消失在一片建筑群中。
问讯和观察期结束后,洛九便被安排到了2号地城。这个迷宫般的区域臭名在外,阴暗的街区堆满机械零碎与医疗废弃物,卫生条件有些一言难尽,大部分人不得不共用卫生设施。
好在Magi以某种从不愿意透露的手段搞到了独立卫生舱,她们至少可以少担心很多事情。
关于2号地城,有一点很好,这里虽然覆盖着近乎免费的网络,但没有无处不在且每时每刻向你精准投送广告的终端。若是实在寂寞难耐,急需重温那种文明世界无微不至的关照,也不过是2km路程的事。
“这里是我的根,是我的坚城!”
Magi如是说。
可Magi是谁?
弓茗也曾问过这个问题。
洛九的新室友,一个自带彩虹的神奇女人。
绕过腐臭的垃圾堆,接着远处中心区高层建筑的灯光,洛九向前小跑,打开狭窄房间的门。
“我回来了,Magi。”
一眼便能望穿的房间黑漆漆的,窄而长的布局令洛九想起上个世纪的潜艇舱室,好在这里还算整洁。
没有得到回应,洛九又往前数歩,借着几个显示器的幽蓝微光继续向前。那是Magi工作的位置,此刻却没有她的身影。
Magi服务于多个媒体平台,工作基本是根据热点纂写甚至胡编乱造一些文章,比如哪些名人出轨了、知名星际偶像与男粉丝发生了什么、首批远星开拓者的恐怖秘闻、远星总督XX的形状等等。人们想看什么,她就写什么,内容经过AI进一步添油加醋后精准投送。Magi有时不得不像机器一样反复高强度写作,报酬通常却只够支付食物。
洛九觉得她一定还有其他门路,但那就是Magi绝口不提的另一个秘密了。
“他们有着内部供稿人淘汰制度,而且这些**养的还会用各种理由克扣你的稿费,但不管怎么说,自从有个姐们丢了条手臂且差点死在上面成为太空垃圾后,我一点都不想回太空轨道站工作。”
Magi曾经这么说过。
这些粗制滥造的内容大概率会被送到那些躺在地城狭小角落的“僵尸”们手中。有时这只会在他们视野中停留数十秒,但无所谓,只要他们退出刷新,又会有近似的内容出现。言语之干瘪,形式之相似总让人觉得是机器人写的。
“有时我也会写点诸如《喜报!地城连续一周未出现非正常死亡!》的东西,不过看的人不多,那可是真正意义上的大新闻!这里的人在现实中吃着猪食一样的东西,在虚拟世界他们也完全不介意精神猪食,也许那些垃圾消息就是他们活着的唯一动力。”
洛九看着显示器中未完成的稿件,Magi的话在她脑海中回响。
她摇摇头,把灯光打开,身后传来卫生舱开启的声音。
“Magi?”
她转身望去,却突然被人从后方搂紧身体,巨大的力道几乎将她纤细的身体折断,巨大的手掌捂住她的口鼻,洛九闻到一阵水果的甜味,整个身体彻底软了下去,意识也在下一瞬堕入黑暗。
PS:诶嘿嘿嘿,好像不小心拖久了~所以这次稍微写长点。是不是很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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